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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董小姐不相見已有一個小時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她的背影。

那年夏天，洪姓船員死了，白熙禮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

我從菲律賓到台北東區，打算去買便當。

到東區見著便當店老闆，看見滿盤狼籍的餐台，又想起董小姐，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

便當店老闆說，“事已如此，別想吃飯，今天就是絕你之路！”

董小姐回家變賣典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瑣事。

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台菲國情，一半為了董小姐上電視。

到台北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一日；

第二日上午便須搭車到東區，下午上車北去。

董小姐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一個熟識的人力仲介陪我同去。

她再三囑咐人力仲介，甚是仔細。

但她終於不放心，怕人力仲介不妥貼；頗躊躇了一會。

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東區便當店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麼要緊的了。

她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陪我去。

我兩三回勸她不必去；她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馬路，進了店門。

她忙著看電視。新聞太多了，得向老闆行些小費，才可轉到中天新聞。

她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她說話不大漂亮，

非自己插嘴不可。但她終於講定了頻道；她給我揀定了靠門口的一張椅子；

我將她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她囑我吃飯小心，夜裏要警醒些，不要受涼。

又囑人力仲介房好好照應我。

我心裏暗笑她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

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

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董小姐，妳走吧。”

她往餐台看了看，說，“我買幾個便當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

我看餐台內有個老闆正等著顧客。走到那邊便餐台，須穿過客席，

須跨出左腳再跨出右腳。董小姐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

我本來要去的，她不肯，只好讓她去。

我看見她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餐台前，

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她拿起餐盤，要夾上幾道菜，就不容易了。

她用一手端著盤子，另一手同時夾；她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

這時我看見她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我趕緊拭乾了淚，怕她看見，也怕別人看見。

我再向外看時，她已端了兩個便當往回走了。

過客席時，她先將便當散放在桌上，自己慢慢拿了筷子，再拿起便當走。



等她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董小姐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

她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買了許多大便當。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

她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鬱於中，

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她之怒。她待我漸漸不同往日。

但最近一小時不見，她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便當。

我北來後，她寫了一封信給我，信中說道，

“我身體平安，惟膀子難買得厲害，舉箸想吃，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

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

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她相見！



2013年5月 在便當店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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