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看看現在，留學，錄取世界上最好的大學之一，和老公在柏林生活。月入共四千歐，
兩個學生的生活，夠我們想做甚麼就做什麼。伴侶的家境穩定，留學路上得到了很多支持，
 一切都很順利。如果我十六歲的時候聽到這是我的未來，應該會很開心。

我長年有焦慮的問題，從有記憶以來就隨時在摳咬身上的皮，求學過程常常一不自覺嘴唇或
手就沾染了血跡。我一直都很聽話，要讀書，要有氣質，學鋼琴，學英文，要找好對象，念
完高中念大學，念完大學念碩士，那根本不是一種選擇。如今一直念到博士，是因為有一天
突然發現我已經除了念書之外甚麼都不會了。

兩年前因為藥物成癮而在德國的精神病院戒藥癮住院一個月。那時候正在準備碩士論文，突
然被迫中斷，還以為結束了。但九個月後我回去了，我還是完成了碩士。住院期間被診斷為
PTSD，在心理治療的過程中意識到和嚴格管教只有一線之隔的家庭暴力。一對要求很多的父
母讓我相信不做到最好我就甚麼都不是。大約這個時候我離開了社群軟體，幾乎斷絕所有聯
繫，所有過去出現過的人我都不想記得，我只有我老公。

我有一個妹妹，高中學歷，不喜歡念書，不愛打扮，個性南轅北轍。父母要求我像她一樣開
朗外向，要求她和我一樣文靜氣質。他們心中有一個完美的小孩，但不是我們兩個。我的妹
妹有ADHD和強迫症，我從小和她共用房間，經常被她的尖叫或踢打給吵醒，於是就坐在窗戶
邊等天亮。她沒有獲得正確的醫療幫助。四年前在我決定前往德國時她在念沒念完的大學。
她驚覺自己只是一個負擔，我才是我父母想要的小孩，於是服藥自殺。她活了下來，那天我
爸爸打給我說她在急診，他告訴我他很生氣，要我下去把她接上來。我搭高鐵到台南，在急
診坐了一夜，沒有辦法睡覺，因為藥效還沒退的妹妹清醒著，不知道會說甚麼或做甚麼。出
院後帶著她終於到了家裡附近的捷運站，看她上了我媽的機車回家，他們就這樣騎走了。

我沒辦法忍受小孩的哭聲，無法接受任何親情的聯繫，此生很確定無法當一個母親。現在我
有時候仍然會聽到我妹的哭聲。不敢養寵物，不覺得我有能力照顧任何東西。我無法面對上
司，對權勢較高的人害怕，碩士答辯和幾次博士指導教授約談後都恐慌發作。害怕被評論，
覺得不論我多努力只要我出一個錯我就是垃圾。常常夢到考試考不過，常常夢到媽媽的尖銳
叫罵。我來有一個哥哥，三個孩子對她來說太多了。她是緬甸華僑，外婆的時代因為文化大
革命而從雲南逃到緬甸當陽。我沒有普遍台灣小孩有的童年，兒歌是唱雲南話的，到現在講
話都有口音。在我媽生長的當陽沒有自來水沒有電，家裡火災就要去睡廟裡，變賣家當。外
婆在她13歲時就去世，她要照顧五個被寄養到不同家庭的弟弟妹妹，19歲來台灣工廠上班。
我是在被她瞧不起中長大的都市小孩。可那不是我的錯。因為半邊身體麻木而看腦神經科的
時候做了腰椎穿刺，幾天不能搬重物。那天我搬不了茶壺，媽媽斥責我不該隨便答應做檢查
。好像我兩天搬不了重物就是廢物一樣。但我又不能怪她，是她的過去讓她知道不靠自己的
雙手就甚麼都沒有。

人們常常叫我不要摳手，他們說只要我努力制止自己就可以停下來。只有我知道不是那樣。
一年前開始和家人斷絕聯繫，我好像獲得了一些平靜。在完成碩士後的一段時間，終於拿到
了德國文憑，得到了博士名額，走在所謂的順利的人生的路上，合約還有半年才開始，持續
吃藥，有專業的醫生，每周心理治療，和老公到處走走。那半年中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真的
暫停了摳手的習慣。我第一次知道沒有焦慮的人生過起來是甚麼感覺。

憂鬱上門的時候，想著我以前喜歡的事物卻完全沒有感覺。完全沒有想念的人。我想到我追
求完美，但是這世界上沒有完美，所以我終究是個瑕疵品。我想到人們讓我相信出國攻讀是
如何崇高的決定，我沒有想過這世界上會有不正確的野心，完全不來自我自己的野心。我曾
經不知道被冠以野心之名的虛榮所折磨有多痛苦。

總而言之，我父母想要的教育成功了。我擁有順利的人生，流利的外文能力，只要我順利讀
完博士就能得到高學歷和歐洲的永久居留權，老公對我也很好。代價只是失去感覺的能力。
沒辦法知道如果我只是我自己的話我會是什麼樣的人。